读史:侠客行,聂政
赵客缦胡缨,吴钩霜雪明。银鞍照白马,飒沓如流星。
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。
闲过信陵饮,脱剑膝前横。将炙啖朱亥,持觞劝侯嬴。
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。眼花耳热后,意气素霓生。
救赵挥金锤,邯郸先震惊。千秋二壮士,烜赫大梁城。
纵死侠骨香,不惭世上英。谁能书阁下,白首太玄经。
《侠客行》——李白。
史记,最喜欢列传,列传中,最喜欢刺客列传及游侠列传,其中,最喜欢聂政刺侠累的故事。“士为知己者死”就出自于此,传说千古名曲《广陵散》讲的也是这个故事,所以广陵散还有另一个名字《聂政刺韩王曲》。真是千古绝唱啊。
里面有句话,“仗剑直入”。简单四字,侠客的霸气一览无余。于是我们就从这篇开始,看看历史上的牛逼刺客。
聂政,原本是韩国人(不是高丽国),年轻时杀了人,带着老妈老姐逃到齐国。默默无闻,杀猪为生。
聂政本人跟侠累其实没什么过节,他跑去杀侠累是受人所托。古时刺客好像大抵如此。
买凶的人叫严仲子,此人受当时韩国国君韩哀侯宠信,受到韩相侠累嫉恨。因为怕受迫害,逃出韩国,背井离乡,同时四处寻访能帮他报仇的人。这让我想起《大话西游》的一句话,为什么恨一个人可以十年、五十年甚至五百年这样恨下去,为什么仇恨可以大到这种地步呢?为什么呢?要怎么化解这种仇恨,请出门左转《金刚经》。
严仲子路过齐国,听人说有个牛人叫聂政的。这里很不解,不是默默无闻在杀猪么,怎么会让人知道呢?此处先不追究。总之,严仲子不知怎么判断,聂政就是能替他报仇的,于是三顾茅庐,又是恭维又是送钱的。聂政深以为知己,从那时就暗暗决心要以死以报。不过老母还在世,当先尽孝。严仲子虽然不爽,不过也不能表现得不痛快。孝心最大,你不爽人家孝心,还怎么以大义相托?
聂政母亲百年之后。“既已葬,除服。”,去找严仲子,说之前不答应,是因为老母尚在,现在母亲去世,服丧已毕,可以以身相报。严仲子要差遣武士随行,聂政此处的表现绝非山野村夫。他跟严仲子讲,韩国离这里不远,跑去刺杀人家相国,相国又是国君的亲戚,当秘密从事,人越少越好。于是一个人就去了。太史公写到这里,用一句话言简意赅概括了整个刺杀过程。我所喜欢的“仗剑直入”也出自此处。
“杖剑至韩,韩相侠累方坐府上,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。聂政直入,上阶刺杀侠累,左右大乱。聂政大呼,所击杀者数十人,因自皮面决眼,自屠出肠,遂以死。”
不得不赞叹太史公的文字功力,短短数十字不到半条微博,一个豪气干云,艺高人胆大的刺客形象跃然纸上。当时侠累是韩国的相国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左右保镖不可计数(“甚众”)。聂政一介布衣,随随便便就闯到人家家里,一刀拿下,……容我再景仰几分钟……你说这有多霸气。
聂政本人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。史记原文笔锋一转,带出一个千古奇女子。
聂政杀了侠累,当堂划烂自己的脸皮,挖出双眼,又剖开肚腹,拉出肠子,方才死去。这又不是武士切腹谢罪,所为何来?为的是不连累亲人。之前,聂政之所以一开始没有答应严仲子,就是为了赡养老母和姐姐。后来老母尽享天年,姐姐也嫁人,才只身犯险,以报知遇之恩。事成之后,仍不想自己的惊天行为连累姐姐,于是自残身体。韩国官府恨得牙痒,却无法知道找谁报仇(这事儿是要挖出刺客家族灭门才能略微消气的),于是把聂政暴尸于市,重金悬赏能认出刺客的人。
时间过去很久,尸体无人指认。消息传到聂政姐姐聂荌那里,姐姐说:“这该不是我弟弟吧。严仲子真是了解弟弟的为人!”跑去韩国都城,认出刺客果然是聂政,伏尸大哭。路过的人说,这人杀了我们相国,你不知道吗,还敢来相认。聂荌说:“我知道啊。可是弟弟当初委屈于市井杀猪,无非是因为老母尚在,我也未嫁。现在老母百年,我也已嫁人。老弟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,舍生取义。固然士为知己者死,可恨我还苟活人间,弟弟是怕连累我才自残身体。老弟如此,我怎么能因贪生怕死而埋没他的名声啊。”然后大呼三声,悲痛气绝。
列国的人听到这个消息,都说不单是聂政有能力,他姐姐也是烈女。如果聂政知道他姐姐如此刚烈,不惧艰险跑来两人同死,恐怕当初也不敢对严仲子以身相许。严仲子真是有识人之明。
要我说,严仲子之流都是坏人。严仲子后来怎样,太史公这里没说。我个人是希望他没什么好下场的。
这段故事,资治通鉴只有一小段话描述。史记则洋洋洒洒两千余字,充分肯定了聂政“孝”“义”双全,颂扬聂政聂荌姐弟均侠,为后世之人所敬重。
《史记》原文:
聂政者,轵深井里人也。杀人避仇,与母、姊如齐,以屠为事。
久之,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,与韩相侠累有却。严仲子恐诛,亡去,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。至齐,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,避仇隐於屠者之间。严仲子至门请,数反,然後具酒自畅聂政母前。酒酣,严仲子奉黄金百溢,前为聂政母寿。聂政惊怪其厚,固谢严仲子。严仲子固进,而聂政谢曰:“臣幸有老母,家贫,客游以为狗屠,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。亲供养备,不敢当仲子之赐。”严仲子辟人,因为聂政言曰:“臣有仇,而行游诸侯众矣;然至齐,窃闻足下义甚高,故进百金者,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,得以交足下之驩,岂敢以有求望邪!”聂政曰:“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,徒幸以养老母;老母在,政身未敢以许人也。”严仲子固让,聂政竟不肯受也。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。
久之,聂政母死。既已葬,除服,聂政曰:“嗟乎!政乃市井之人,鼓刀以屠;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,不远千里,枉车骑而交臣。臣之所以待之,至浅鲜矣,未有大功可以称者,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,我虽不受,然是者徒深知政也。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,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!且前日要政,政徒以老母;老母今以天年终,政将为知己者用。”乃遂西至濮阳,见严仲子曰:“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,徒以亲在;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。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?请得从事焉!”严仲子具告曰:“臣之仇韩相侠累,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,宗族盛多,居处兵卫甚设,臣欲使人刺之,终莫能就。今足下幸而不弃,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。”聂政曰:“韩之与卫,相去中间不甚远,今杀人之相,相又国君之亲,此其势不可以多人,多人不能无生得失,生得失则语泄,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,岂不殆哉!”遂谢车骑人徒,聂政乃辞独行。杖剑至韩,韩相侠累方坐府上,持兵戟而卫侍者甚卫。聂政直入,上阶刺杀侠累,左右大乱。聂政大呼,所击杀者数十人,因自皮面决眼,自屠出肠,遂以死。
韩取聂政尸暴於市,购问莫知谁子。於是韩县之,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。久之莫知也。
政姊荌闻人有刺杀韩相者,贼不得,国不知其名姓,暴其尸而县之千金,乃於邑曰:“其是吾弟与?嗟乎,严仲子知吾弟!”立起,如韩,之市,而死者果政也,伏尸哭极哀,曰:“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。”市行者诸众人皆曰:“此人暴虐吾国相,王县购其名姓千金,夫人不闻与?何敢来识之也?”荌应之曰:“闻之。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於市贩之间者,为老母幸无恙,妾未嫁也。亲既以天年下世,妾已嫁夫,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,泽厚矣,可柰何!士固为知己者死,今乃以妾尚在之故,重自刑以绝从,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,终灭贤弟之名!”大惊韩市人。乃大呼天者三,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
《资治通鉴》原文:
三月,盗杀韩相侠累。侠累与濮阳严仲子有恶。仲子闻轵人聂政之勇,以黄金百溢为政母寿,欲因以报仇。政不受,曰:“老母在,政身未敢以许人也!”及母卒,仲子乃使政刺侠累。侠累方坐府上,兵卫甚众,聂政直入上阶,刺杀侠累,因自皮面决眼,自屠出肠。韩人暴其尸于市,购问,莫能识。其姊闻而往,哭之曰:“是轵深井里聂政也!以妾尚在之故,重自刑以绝从。妾柰何畏殁身之诛,终灭贤弟之名!”遂死于政尸之旁。